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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成千上万的中东人来到义乌,把义乌价格低廉的商品出口回自己的家乡,甚至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发展出了自己的“义乌圈子”。距离义乌核心商圈宾王1.2km,一条只有中东餐厅的商业街逐渐繁荣。
带着好奇,我们来到了街上只有中东顾客的咖啡厅。晚上9,10点钟,在混合着蜂蜜与水果的烟草气息中,中东独有的水烟雾气开始缭绕在客人们的谈笑间。这些客人们来自约旦、也门、巴勒斯坦,伴随着熟练的抽吸,吐出一个又一个关于故乡的梦。作为突如其来的旁观者,我们从一句,“能和你聊聊么”的搭讪开始,加入了这场在中国的“一千零一夜”。
1
Khair长着一张中东版 “王总的脸”,满足大众对“中年暴发户男人”全部的刻板印象:颤巍巍的大肚腩,肥厚的双下巴,食指粗的金手链,五十多岁的年龄,有两个丰腴美艳的对象,第一个来自白俄罗斯,第二个巴西,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Khair来到义乌是纯粹的“生意使然”。高中毕业后,他一直在家乡约旦,摸索着做发饰生意,越做越大后,他发现,所有物美价廉的发饰都出口自同一地点:中国义乌。为了省去中间进货的差价,12年前,他来到了义乌,为约旦和沙特阿拉伯的外贸公司寻找廉价新品。他根据阿拉伯人的审美,指导义乌商贸城的店主往原本基础款的图案上加珍珠,搞花样,原则是 “不追求质量,只要求款式又‘多’又‘好看’”。
每天早上十一二点,他都会挺着肚子,带着他瘦弱的女翻译,在470万平方米的商贸城里巡视到下午三四点,挑拣出他认定“有商机”的货品。由于疫情,这两年,和他竞争的中东商人大多都“进不来”,他成为了屈指可数的,可以亲自审查商品的发饰供货商。
“只有我知道货物实际的样子。” 他咯咯笑着,面部晃动的肥肉也掩盖不住神情的狡黠,“这很重要。做生意,你得亲眼看到你的商品。”
2020年,Khair净收入三百多万人民币。下午逛货回来后,他就会在家里睡个觉休息。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到固定的咖啡厅抽水烟,和也在义乌的中东朋友们玩土耳其棋子游戏到凌晨3,4点。他只会点“混合水果味”的水烟,因为只有这个味道用的牌子是“约旦也会用的”,“薄荷味”,“桃子味”,“西瓜味”在他看来都属杂牌货,花里胡哨。
2
“我是宁海人”,双眼皮坐在Khair身旁,说话像含了块糖在嘴里,稀里哗啦,又似有列火车一直在喉咙里疾驰,浮夸的声音让你觉得他仿佛把这句话讲完就要撂下你走了。
双眼皮是他的微信名。他本人的双眼皮深深地藏在一副无框眼镜后面,他头发是两侧削平的锅盖,脸像有人拉了帽衫上的松紧带,抽走了神韵,把五官收紧在脸中央,远远挂在神似黄晓明的方下巴颏上。他浑身的痞气将他的脸和声音揉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楚。
他十四岁就被爸爸送去了清真寺的附属学堂,一年之后,考试得了全校第一。可是,爸爸就是不相信他,非说他的名次是抄袭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爸很有钱,可是他就是不理解我,也不帮我。” 他这样说着,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宁海逃到了西安,找了家餐厅刷了几个月的盘子,直到和餐厅老板儿子打架,再次出逃。他没去酒吧,也没去旅店,连夜跑到一个坟头,靠摘坟头前桃子树上的果实,挺了三天。
最后,双眼皮被父亲找到,抓回了家,把他转到另一所学校。但他发现新学校的课业内容都是他早在旧学校就熟记于心的。16岁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带着装满火锅调料的行李箱去了苏丹。
可惜,那包火锅调料在政局动荡的中东,被当地阿拉伯大汉误以为是炸药,拿着24k枪对着他的头逼问。不久,他赶上战乱,学校停课, 被迫逃回了中国。他尝试着做些生意。一次在义乌的街头,无意间帮上文的Khair翻译了一句话。他和Khair加了微信,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交集。直到一年多后,Khair突然打电话邀请双眼皮来义乌帮忙做生意。于是,他从宁海驱车俩个多小时,前往义乌。
在这里,他的外贸生意发展顺利,父亲开始逐渐接纳他。在家里安排的相亲中,他遇见了“看了照片就想娶”的女孩,和她成了家,生了孩子,目前平淡却满足地生活在义乌的一栋出租楼里。他仍然喜欢开车时像飞车党一样,把马达声开得很大,喜欢在朋友圈发自拍和戴着夸张墨镜骑在骆驼上的照片,喜欢每天晚上去固定的咖啡厅抽烟到凌晨两三点。
“作为一个26岁的人,我可经历得太多了,就什么事儿都遇到过了,你知道么?这就是为什么我抽烟啊。” 双眼皮边咳嗽边把中华烟的烟灰掸在地上。
3
Khair和双眼皮每晚光顾的咖啡店的老板,是一位来自巴勒斯坦的瘦弱男人。
咖啡店老板的眼角有一个让人分不清是伤疤还是胎记的黑黑印记,他的头发剃得短平,洗得有些旧了的绿色上衣,孤零零挂在他干瘪的身体上,像只肠子被掏空的螳螂。老板一丁点英文和中文都说不了,听到我们想采访,就把他19岁的侄子领了过来。
侄子也来自巴以冲突爆发的加沙,今年23岁,19岁随着父亲叔叔来到中国。最早在广州做服装生意,后来到义乌,跟着叔叔开了这家咖啡厅。他说自己深爱家乡,但家乡太穷,为了生存只能离开。许多来自战争国家的中东人都不想再回去了,但他说,自己有能力,很想回巴勒斯坦建设家园,“我肯定要回去的,即使那边在打仗。”
家庭唯一留在加沙的男人是他的大哥,正在经营爷爷留下的老牌家庭鞋店。因为战乱,生意大受影响,现在勉强能维持生计,入不敷出。他的妈妈妹妹们没有来中国,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让全家人都过来,而且,女人只有在家里才能学到 “good rules”(规矩).
“那你担心她们吗?” 加沙发生爆炸的消息,现在每日都在国际新闻的板块上滚动。
“阿拉在加沙。” 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如今他仍往返于广州和义乌,兼顾服装和咖啡两宗生意。
他不会英文,和我们的交流一直是中文。他只会最简单的形容词,“好”,“不好”,“穷”,“难”,说话声音小,需要刻意凑近才能听见。
我不知自己对于他家乡的问题,是否冒犯到了这个垂着头的加沙男人,沉默着把他面前喝了一小半的茶杯满上,踌躇着想问他家乡的事情。加沙的日出是什么样的?加沙的孩子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的朋友们现在还好吗?他却仍然低着头摆手,说“客人喝茶,我不喝。”
咖啡店老板给我们端来了一份叙利亚有名的甜点“Kunafeh”。炸奶酪上铺满了开心果碎,蘸上厚厚的麦芽糖吃。看到这份甜点的时候,像把自己家里最好的玩具展示给同伴,他们露出难得的微笑,掩藏不住自豪。
4
21岁的也门男孩木塔也经常光顾这家咖啡厅,他同样是跟随叔叔父亲来到义乌的。木塔眼窝深邃,一双眉毛弯在上面,嘴角自然上扬,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骄傲自己是个长得好看的男孩。
木塔的家人十几年前就在义乌开始了外贸生意。随着父亲和叔叔年岁渐长,他们把大木塔九岁的哥哥和表哥接过来帮忙,四年前,也轮到了木塔。为了更好地适应中国的生活,木塔没有直接开始接手生意,而是去了绍兴,上了一年语言学校。
木塔哭喊着“中文很难”、“汉字很多”、“笔画很烦”,却也逐渐适应了中国文化,甚至开始追18年上映的新版《流星花园》。他最喜欢里面演女主角杉菜的沈月,觉得她“kawaii”(可爱),自己也在语言学校和一个“kawaii”的日本女生谈起了恋爱。
然而,木塔在中国遇到的女人并不都是软萌的。他在绍兴认识的一位咖啡店老板娘就充分展现了女人的果敢。老板娘在抖音的评论区认识了一个巴勒斯坦男子,根据的木塔描述,“很帅”,“长得酷似迪拜王子”。两人在绍兴相爱,后来不知为何,巴勒斯坦男子不告而别,去了义乌做生意。任凭老板娘如何发微信,消息都石沉大海。于是,老板娘直接从绍兴开车追到义乌,拜托她所有认识的中东朋友帮忙寻找。
“她直接把自己的车钥匙丢给我!” 木塔回忆起帮老板娘找人的场景,笑着摇了摇头,“她说你就开着我的车去找人,我就站在这儿等他,他一天不来我等他一天,一个月不来我等他一个月,几年不来我就在这儿买个咖啡厅等他几年!”
木塔拿着巴勒斯坦男子的照片游走在各个熟人圈子里询问,最后居然真的找到了,把人带到了老板娘的面前。从此,巴勒斯坦男子彻底屈服在老板娘的石榴裙下,和她结了婚。他们还邀请了沐塔来参加他们在义乌的婚礼。
如今,两个人一起回到了他们相遇的绍兴,女儿也在疫情期间出生了。
5
四十多岁的约旦商人穆哈穆德也在疫情期间迎来了他的小公主。即便已经来中国了十二年,穆哈穆德的中文依然不如英语流利,而他的英文也保留着中东人口音中嘟囔一样的沙哑喉音,像风扬起沙子,即便语气温和,也带着包含沧桑的意味。
他出生在约旦的偏远小村,祖祖辈辈都是牧羊人。约旦的学校分早班和晚班,早班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晚班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学生们只需要选一个来参加。穆哈穆德和他10个兄弟姐妹总爱选择早班,这样下午就有时间在茫茫的枯黄色沙地上嬉闹,直到远远望见山头上的父亲和羊群。
每天清晨,他们的父亲都要把羊放到很远的地方去吃草,太阳快在山头沉没地时候,才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出现。穆哈穆德说,“我为我爸爸,我的家庭而自豪。不管他是什么职位的,他努力的工作只为了养我们,我就为此自豪和感动。”
后来,父亲重病,再没气力劳作,把羊群都卖了。为了维持生计,家里的姐妹们都嫁了人,兄弟有的去卡塔尔当了老师,有的在当地做起了生意,二十多岁的穆哈穆德是唯一选择来到中国的。
“像有些人的美国梦一样,我有中国梦。” 穆哈穆德希望自己的命运可以多一点可能性。或许是在闲谈间听说了这个从未到达的东方国度,是约旦无数商品的进口地,又或许是自己都说不清的少年想象,穆哈穆德相信中国是那个能改变命运的地方。
和几乎所有来义乌的中东商人不同,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他说自己
“整日游走在市场上,几乎一年都没接到任何订单,直到有一天,接到了从天而降的第一笔订单。”
现在的穆哈穆德主营干果和巧克力,过去十几年来跑遍了中国挑货,内蒙古,广东,深圳,新疆....游历过的土地数都数不过来。他最喜欢内蒙古,丰茂的草原和乳白的羊群总让他想起故乡。
然而,他每年只有春节假期才可以回故乡约旦停留一个月。除了和亲人故友相处,他几乎没有时间去熟悉村庄的一切。
“我刚离开的时候,邻居的孩子还是一个小孩子。” 穆哈穆德试图拿手比划出记忆中孩子的身高,“现在,他已经大学毕业了。” 约旦的一切都在以他难以形容地方式,飞速变化着,而他脑海里家乡的样子却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年前。
十二年来,穆哈穆德从来没有和他的义乌合作商在闲余时间见过面,约过饭。他宁可从商贸城开十分钟车,赶到最近的电影院,在工作日挑选上最冷清的下午场,一个人看一场他喜欢的动作电影,事后再到旁边的咖啡厅点杯浓缩咖啡发呆
“我在约旦和中国,都是一个异乡人”,他这样总结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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