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纠正错误的勇气吗？

        万维读者网（Creaders.net）网友方位来稿：“我们还有纠正错误的勇气吗？”这是一部近期很火的话剧里面的一句话。这部话剧据说只演了一场，原因是话剧最后通过演员的口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是符合不忘初心的政治正确的问题。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问题。

        中华民族具有认识自己错误并改正自己错误的优良传统。两千五百多年前，有人在孔子去世之后指责孔子的错误，孔子的学生子贡回答：“夫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改也，人皆仰之。”后世的皇帝中也不乏敢于承认自己错误并加以改正的人，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皇帝发布“罪己诏”。

        我的朋友萧翰下大功夫查阅《二十四史》，查出中国历史上共有89位皇帝发布过260多份“罪己诏“，其中仅唐太宗一人就发布过28份。

        在这些罪己诏中，最著名的是汉武帝发布的“轮台罪己诏”。

         诏文里说：“曩者，朕之不明……”，将自己受人蒙蔽而犯下大错的糗事述说一遍，说到错误的后果，明确自责：“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最后做出改正错误的具体措施：“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汉武帝的这番“罪己”非常坦诚，具体详实，纠正错误的决心和行动也很坚决。就承认错误和纠正错误的勇气来说，汉武帝刘彻被后世称颂两千余年，绝非浪得虚名。

       武帝之前，汉朝经历了“文景之治”，为汉武帝留下了空前富足的天下。 在“文景之治”建立起的巨大国家财富的基础上，武帝刘彻得以展开一系列勇猛精进的新政：开边拓土、改革币制、盐铁官营、创立太学、倡兴文化、收藏图书，开辟丝绸之路，成就一个鼎盛王朝。不过，武帝后期也一度沉迷于穷兵黩武和长生之道，但好在能够听取臣下的批判意见，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失，重新回归文帝、景帝之时的息兵养民、轻徭薄赋的国策，为后世的“孝宣中兴”奠定了雄厚基础，称得上一个善于承认错误、改正错误、善始善终的英明君主。可谓接过来一手好牌，也打出了一手好牌。

        从不认错的隋炀帝

        历史上也不乏接过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皇帝，隋炀帝杨广就是一个。

        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在一些西方史书中被称为最伟大的中国皇帝。杨坚在位期间成功地统一了自东西晋之后百余年的严重分裂与混乱的中国，不仅统一了全国，还把海外的琉球群岛归属隋朝，北部悍勇的突厥可汗尊隋文帝为圣人天可汗，表示愿为藩国永世归顺。隋文帝创立科举制度，简化地方官制，颁布均田令，在各地设置粮仓，发展文化经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人口从建立隋朝之初的400万户增加到890万户，人口总数达到6000余万，在位短短的24年里增加一倍还多。隋文帝治下的隋朝是人类历史上农耕文明的颠峰时期，开创了“开皇盛世”辉煌局面。

        与隋文帝统治同期的西方世界正处在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的动荡不安之中，阿拉伯半岛上的穆哈默德还没有创立伊斯兰教，拜占庭帝国忙于跟斯拉夫人、西哥特人和伦巴底人打仗，而杨坚则在东方开创了一个堪称世界第一的稳定、繁荣、富足的伟大帝国。如果仅凭国家实力，在那个时代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一个帝国可以与之抗衡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王朝，到了隋文帝的儿子杨广手里，只用了短短的14年就给造没了。

        杨广从父亲杨坚手里接过来这样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当然是因为他志大才疏、好大喜功却又听不得一点批评意见造成的。杨广继位之后，仗着老爹留下来的辽阔疆土和巨量财富，开启了自以为英才盖世、实则愚蠢莽撞的自我毁灭生涯——频繁发动战争，三征高句丽，远征吐谷浑，滥用民力、穷奢极欲 ，引发全国范围农民起义，天下大乱，导致隋朝崩溃覆亡。

        说起来，杨广也曾经是很多父母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史书称：“美姿仪，少聪慧”，13岁封为晋王，官拜柱国、并州总管，20岁任隋军统帅，率领大将贺若弼、韩擒虎攻灭陈国，因军功晋封太尉。如果杨广的人生到此为止，那么他在历史上的声名是很完美的。可惜，他设计谗害兄长杨勇，在父亲死后当上了皇帝，是为隋炀帝。

        炀帝继位之初，就对内开启了杀戒：先是假传文帝遗嘱逼兄长杨勇自尽，然后幽禁亲弟蜀王杨秀和汉王杨琼，诛杀侄儿长宁王杨俨、安城王杨筠、安平王杨嶷、高阳王杨该、襄城王杨恪、建安王杨韶、以及颖川王杨煚、杨孝宝、杨孝范等，又因开国功臣高颎、宇文弼、贺若弼等对他的外交政策犯颜劝谏，下令将高颎、宇文弼、贺若弼处死，将高颎的儿子流放到边疆，将宇文弼、贺若弼的妻子与孩子贬为奴婢。重臣苏威也被连坐，丢官。就连萧皇后的兄弟萧琮因为与贺若弼友善，也被废于家，不久就死了。

        诛杀一大批兄弟、亲王和功勋重臣之后，所有臣下都清楚地认识到杨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再也没有人敢对杨广提出不同意见，以后每逢杨广开口说话，无论多么荒诞不经，阶下群臣总是一片山呼万岁、圣上英明。这使得杨广益发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亘古未有。那时候不兴讲什么“思想”，否则“杨广思想”肯定伟大正确、光芒万丈，天下人人皆得学习背诵。

        对内立威的同时，杨广也开启了覆灭的裸奔——继位之初就营建东京，历时十个月，每月使用二百万人。还在各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其中著名的有显仁宫、江都宫、临江宫、晋阳宫、西苑等。其中仅西苑一处就方圆二百里，苑内有海，周长十余里。海内建造蓬莱、方丈、瀛洲诸座神山，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台观殿阁，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山上，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如若仙境。苑北面有龙鳞渠，曲折蜿蜒地流入海内。杨广喜欢在月夜带领数千名宫女骑马在西苑游玩，他作《清夜游曲》，在马上演奏。史载杨广游江都时，率领诸王、百官、后妃、宫女等一、二十万人，船队长达二百余里，所经州县，五百里内都要贡献食物，挥霍奢靡超过历代帝王。

        杨广还自以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家，虽然他20岁那年立下的军功实际上是靠高熲坐镇指挥建立的。从继位的第七年到第十年，杨广不顾各地农民起义已经爆发，发动了三次征伐高句丽的战争，第一次就出动一百一十三万士兵，二百多万位民夫。三战三败之后，各地农民起义已遍及全国，成燎原之势。杨广依然不知悔改，坐楼船从首都洛阳巡游江都，命人挑选江淮民间美女充实后宫，每日酒色取乐；农民军日益逼近江都，杨广预感末日将到，引镜自照，对萧后和近臣说：“好头颈，谁当斫之！”

        大业十四年（618年）三月，杨广的禁卫军叛乱，杨广仓皇换装逃窜，被禁卫军首领裴虔通、元礼、马文举等逮获，杨广欲饮毒酒自尽，但这些往日里对杨广毕恭毕敬的禁卫军首领竟然连这点体面也不给他，下命校尉令狐行达将杨广勒死，时年五十岁。杨广死后，他那美丽的萧皇后则被他以往的臣下轮流占有。

        正史没有记载杨广下过“罪己诏”。这是一个从来不接受批评、不知道认错、不承认决策失误的皇帝，谁敢批评他就抓谁杀谁，最后却落得被自己的亲军近卫活活勒死的下场。

        说得明白，做到却很难

        毛泽东曾说：“不犯错的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没出世的人，活人都会犯错误。”邓小平也说：“不要怕犯错误，就怕没有勇气改正错误。”不过，话说说容易，真要做到是很难的。

        1958年毛泽东发起的“大药劲”运动严重地破坏了经济规律，导致很多人饿死。1959年的庐山会议，毛泽东本来是要纠正“极左”的“大药劲”错误，但彭德怀写信批评“大药劲”，触犯龙鳞，毛便不再纠正“大药劲”的“极左”错误，反批彭德怀是右倾机会主义。到了1962年，全国饿死的人已经以千万计，62年1月召开了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史称“七千人大会”，国家主席刘少奇在会上作报告，明确指出大量饿死人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并说：错误大还是成绩大？“两者的关系，可能不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毛认为错误与成绩之比是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关系），而是三个指头和七个指头的关系，或者比例更加悬殊。”在刘少奇、彭真等人讲出的事实面前，毛泽东被迫承认了错误。后来就发生了那个持续十年的运动，刘少奇、彭真、还有很多人都被打倒了。

        那场持续了十年的运动是毛晚年最大的错误，但他不仅不认错，还自称是“伟大胜利”，并且要“过七八年再来一次”，1976年2月，毛对照顾他的护士长吴旭君说：“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蒋介石赶到那个小岛上，另一件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毛泽东逝世之后，邓小平等人主持制定了《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了毛的这个“伟大胜利”以及他的“阶级斗争”路线，与美国建交，与西方和解，领导中国大陆走上了改革开放之路。所以说，错误就是错误，即使你把它夸奖成一朵花，它还是错误，生前不肯承认，只好死后让别人来指出来，并且加以批判。

        美国总统不肯认错怎么办？

        美国现任总统川普也是个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人，虽然在这次“大流行“期间他犯了很多错误，最出格的一次是提出把消毒剂往血管里注射对患者进行治疗。但是他从来不肯公开承认自己说错了话，这是典型的独裁性格。实际上，很多掌握权力的人都容易犯独裁毛病，不过很多国家的制度会把这些犯毛病的“头儿”拉回来。美国的媒体还有国会就是这么做的，美国媒体大部分属于民主党阵营，批判起川普来那叫不留情面。不，用“不留情面”来形容太不够了，实际上他们批判川普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哪天纽约时报或是CNN在头版头条没有批判川普的内容，那才叫奇怪呢。在这种猛烈的批判下，川普不得不一再修改自己的说辞和应对疫情的政策。

        所以，美国的制度帮助川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孔子的境界：川普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只是，川普享受不到“改也，人皆仰之”的追捧，无论他怎么改，美国的主流媒体照样每天骂他。

        其实，即使川普对自己的错误不思悔改，也没关系，再过三个月就是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大选，按现在的选情调查，川普落后民主党的候选人拜登15个百分点，如果就这样持续下去，川普肯定会被美国人投票选下去。这是美国的纠错方式。

        历史和现实政治中的四种纠错方式：

        第一是英明勇敢君主类型，像汉武帝，对自己的错误深刻认识和反省，公开发布“罪己诏”。

        第二种是罪大恶极君主型，像隋炀帝杨广，自己被叛乱的警卫勒死，老婆也被叛乱的臣下抢占。这种纠错方式就更加残酷。

        第二种是死不认错型，那就要等他死后由后来的掌权者为他纠错，这样生前保住了面子，死后却很不体面，还要连累老婆和近臣进监狱。

        第四种是民选总统，自己不认错，选民就把他选下去，然后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还能出版回忆录再赚一把银子。这是用制度纠错。这种纠错方式虽然比不上自己主动发布罪己诏来得光彩，却是最为文明的方式。

        毕竟，人在大权在握的时候能够自己主动认识错误并改正错误，可不是俗人能做到的，这得是孔子那样的圣人或者接近圣人境界的明君。

        “我们还有纠正错误的勇气吗？”这是对明君的呼唤。在现代社会还需要呼唤明君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况且明君是可遇不可求的。

        还是用制度纠错更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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